作者:屏東林管處實習志工-陳慧珠(白水木)

刊錄於2012年2月5日「屏林覺種」創刊號

  幽幽底,翻身醒來,究竟又沉睡了多久?
  今生,迎接我的,是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;宛如自最黑暗的深淵醒來,就在前一秒,從蟲癭花叢裡脫身而出那刻,我張望這封閉的小小空間, 一切是那麼陌生、那麼遙遠! 只有寂靜,似曾相識。
  聞著奇異的花香,循著唯一的通道,我好奇地往前爬;路好窄好小,通過密密麻麻的雄花花叢時,我全身上下、裡裡外外都沾滿了花粉;遠遠望見通道的盡頭,躺著的是誰?我不禁打起冷顫,再熟悉不過的身影,真是你嗎?真的甘願化為雄小蜂,實踐無始劫以來的諾言,今生,竟然重逢於這暗不見天日的榕果中?可是為何殘忍棄我而去呢?捧起你枯瘦衰竭的臉頰,我的熱淚澆不醒你冰冷單薄的身體, 抬起頭來, 我看到眼前透著光線的小洞口, 難不成這條窄到不行的通道,是你用盡所有力氣為我拼將出來的?寸步再也難行,在這寂靜至極的榕果內,我淚流滿面,卻哭不聲音來…
  寂靜,多麼熟悉又特別的記憶!卻是生生世世難以抹除的胎記。
  公元755年, 那一世, 我是長安城裡的一名小宮女, 安祿山、史思明那場叛變, 「漁陽鼙鼓動地來,驚破霓裳羽衣曲。」,驚醒了玄宗皇帝和貴妃娘娘的美夢,也同時震裂了沉浸在富庶安逸中的大唐帝國。756年京城被攻陷, 隔年春天, 長安城裡百花齊放、鶯啼鳥囀, 到處是欣欣向榮的草木,卻透著詭譎的寂靜,因為整個首都城裡的人都不知哪裡去了?你能想像八世紀全地球最繁榮的大都會─等同今日21世紀的美國紐約城,連皇帝都倉皇逃難去了,連貴妃娘娘都賜死在馬嵬坡,整個帝國血流成河、兵敗如山倒,難怪詩人杜甫寫下了「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」用「深」這個字,像三秒膠,快速俐落地凝結了時代一切冰冷、陰森、不幸、死亡的記憶。而你,身為宮廷的禁衛軍,早就在這個美麗的春天來臨前,滿臉血泊望著我緩緩倒下。
  寂靜的春天,多麼強烈又難以忘懷的烙印!
  再來到另一世,公元1973年我是北美洲一隻威武的白頭海雕,你成了我的妻子,喜滋滋等待嬰兒誕生的喜悅。我們是鳥類的無敵艦隊, 最愛在領空俯衝、翻鬥和追逐, 還記得嗎? 常常飛到高空,緊緊抓牢對方的爪子,瞬間自由落下,落地前再完美俐落分開,哪像人類設計的遊樂設施大怒神,常常卡在半空中,遜斃了!
  這次長達35天的辛苦孵化期,終於快要完成了,有一天輪到我去捕食,叼著肥魚的歸途中,遠遠傳來妳悽厲的哭聲,飛奔到鳥巢一看,不知為何蛋殼紛紛自動破裂,期待已久的嬰兒還沒有出世就夭折了! 很奇怪! 不是被垂涎三尺的浣熊、鷗鵲偷走, 也沒有被人類捕捉, 就這樣莫名其妙死了!妳一臉驚慌失措在空蕩蕩鳥巢內啜泣。那一年,這樣的哭聲迴蕩在整個大湖、海灣、荒野之間,空氣中籠罩著死神的陰影,我們的族群被列為美國瀕臨滅絕的保護鳥種,印證了早在1962年,瑞秋.卡森《寂靜的春天》裡的遠見和憂慮:人類大量濫用的DDT進入食物鏈,最終累積在動物體內。難怪春天聽不到蟲鳴鳥叫,大自然早就被貪婪與自私的人類染指,當我們動物都滅絕的一日,地球上還有任何生物能獨活嗎?
  收起淚水,我決定帶著未出世的寶寶爬出去,鑽出窄小的洞口,春光何其爛漫、到處一片奼紫嫣紅!揮別黑暗封閉的小榕果,迎向光明,這就是你送給我們母子最後的禮物嗎?可是,你忘了生之驅動和本能,沒有找尋到下一顆適合的隱花果,小心翼翼鑽入那個秘密洞口,再順利產下我們嬰兒之前,我是無法安然閤上雙眼的。
  吾愛: 經歷了累生累世不斷輪迴的生死流轉, 小小的靈魂和身軀, 如何負載得起這一切沉重的記憶和憂傷?天堂的你,聽得到這首歌嗎?「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, 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?…」請允許我將這杯忘情水一飲而盡吧!如果,還有來生,請成全我,讓我化為:立霧溪中一朵浪花、阿塱壹古道上不起眼的卵石、北非突尼西亞地中海岸Sidi- Bou-Said一棵橄欖樹、馬友友大提琴上一根琴絃、布拉格查理大橋下一塊橋墩、埃及清晨沙漠裡小狐狸的一排小腳印、愛爾蘭三一學院古老圖書館裡的一本書…任何一個都好。不必尋找我, 每夜的星辰, 恆常有我的凝望,超越光年與永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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